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工业既担负着突破欧美技术封锁的重任,又要面对促进经济增长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之向往的期待。 本文作者、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路风和他的团队忧心忡忡地认为,无论是新世纪初以来转变经济增长方式产生的去工业化,还是过去十年间以减碳为目的的去产能,都对中国传统工业的根基造成了伤害,这也成为中国过去十年经济增速下滑的重要原因之一。其背后暴露的割裂工业体系的“二分法”政策思维,以新旧产能划分中国工业,是一种自我设限的跟随范式世界观,而非新时代的伟大复兴世界观。 作者认为,这种“二分法”政策思维和在当前发展中仍然存在,使我们对理解高质量发展和新质生产力等执政新理念产生了认识误区。作者认为“唱响中国经济光明论”的必要条件就是要彻底埋葬“二分法”思维,而使中国经济发展真正光明起来的充分条件,则是在政策上重新把工业体系当作经济增长的主动力。 全文约三万八千余字,观察者网将分上、下两篇发布,本文为上篇。

  中国“进一步推动经济回升向好”的关键是什么?就提供必要条件而言,我们完全同意余永定老师关于实施扩张性宏观经济政策的建议。我们的立场来自于工业发展和技术进步的视角,更加重视工业体系的长期运动和经济的长期增长。因此,我们认为实施扩张性宏观政策的效果不仅是扩大目前的总需求,更重要的是帮助解除绑在中国工业体系身上的“绳索”,使中国经济进入新一轮的增长轨道。

  我们厘清问题的切入点是经济增长与工业(第二产业)增长之间的关系。在中国经济增长速度最快的2000-2013年期间,工业的平均增长速度(10.88%)高于国内生产总值(GDP)的平均增长速度(9.95%);在经济下行的2014-2023年期间,工业的平均增长速度(5.42%)低于GDP的平均增长速度(5.96%)。

  此外,虽然服务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在2014-2023年期间有大幅上升(从48.3%上升到54.6%),但并没有抵消工业增长速度下行对于整个经济下行的影响。这个简单的分析告诉我们,近年来导致中国经济下行的最重要因素就是工业增长速度的大幅下降。

  2000-2023年间三次产业增长数据。最后一栏红色字体部分,表示工业增加值增速慢于服务业的年份。图片由作者提供。

  这就引出本文的主要论点:中国近年来经济下行的根本原因是工业体系的增长动力受到“二分法”政策思维的压制。大约10多年前,中国社会出现一股由自由派经济学家所主导的强大“”,它把中国经济在21世纪最初十几年的高增长说成是“粗放发展”、“投资驱动”和“产能过剩”的,并因此而导致中国经济的“失衡”。于是,为高增长立下汗马功劳的中国工业体系被从负面看作是问题的来源。

  这股促成了“二分法”的政策思维,它把中国经济一分为二:一方面是被认为已经丧失经济增长潜力的“旧动能”,即占工业体系主体的传统工业(约占工业产值的80%),另一方面是被想象出来的“新动能”,即高技术工业或新兴产业和服务业(如“互联网+”所代表的内容,当时半导体工业并没有得到关注)。更进一步地说,“二分法”思维认为中国经济的中心问题不再是增长,而是以“新动能”代替“旧动能”的转型。

  以历史的视野看,“二分法”思维实际上是对中国经济发展的自我设限。对这种设限的理论包装就是像某些经济学家经常随口讲的那样:“传统实体经济已经大量过剩了,再多生产未必有市场需求和竞争力”。但他们自己也讲不清应该发展什么,所以经常拿那些生物技术和信息技术相结合或数智技术的新产业以及金融业或高端服务业来搪塞。

  实际上,自我设限的根源是对于中国可能成为世界最大经济体的恐惧。在模仿和跟随阶段形成自己的世界观并获得权力地位的“精英”们,没有勇气和能力来面对中国继续发展壮大所必然带来的不确定性,于是宁可追逐眼前的权力和利益,也要回避为迎接重大挑战所必须付出的努力和牺牲。中国连年经济下行的主要原因,就是“二分法”思维借口“产能过剩”而压制工业体系的增长动力。

  正是在这个历史关头,所表达出来的“伟大复兴世界观”具有无比重要的历史作用,因为这个世界观解除了中国的发展必须以不能改变世界战略结构为前提的自我设限,并以从全球观点思考国家命运的思维方式打开了中国经济发展的新视野。沿着这个方向,中国的经济发展和工业发展没有“天花板”,包括高技术工业和传统工业在内的所有工业需要经受的唯一考验是,它们能不能具有国际竞争力。

  因此,如果这个“世界观”最终能够转化为新的经济政策范式,就会打破束缚中国社会能力进一步发展的“魔咒”。中国在这个关键阶段最需要的关键决策是以“伟大复兴的世界观”重塑国家抱负,并通过新型举国体制使支撑了国家长期发展的经济、社会和等因素走上互相强化的正循环。

  重振中国经济增长的关键是重新把工业体系放在经济增长主动力的位置上。无论是否有人又会跳出来冠之以“放水”或“刺激”的污名,中国需要实施一次重大的扩张性宏观政策,其关键作用是使被流动性紧缩和运动式去产能所压制已久的工业体系重新“动”起来。一旦工业体系走上增长的道路,技术进步和创新就会加速,新兴产业才会崛起。

  从长期的角度看,总需求取决于收入水平,而收入水平取决于生产发展,所以经济增长才是解决需求和消费不足等短期问题的根本途径。只要保证资金流入生产领域,中国生产体系的增长就会创造出比弥补信用扩张造成的财政赤字更大价值的收益。因此,以抛弃“二分法”的思想解放为前提,目前果断地实施扩张性宏观政策是必要的。

  本文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旨在从理论上讲清楚工业体系对于经济增长的作用及其作用机制,第二部分则追究“二分法”思维的“世界观”根源,并阐明以中国式现代化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世界观”的历史意义。

  本文的基本结论是:“唱响中国经济光明论”的必要条件是彻底埋葬“二分法”思维,而使中国经济发展真正光明起来的充分条件,则是在政策上重新把工业体系当作经济增长的主动力。

  现代经济增长的根本特征是人均产出或生产率的持续提高,而这个特征在本质上取决于工业体系——即越来越依靠现代科学知识的生产体系——的作用【1】。为帮助理解工业体系如何影响持续的经济增长,我们集中分析三个方面:

  这三个机制可以充分解释,为什么看上去似乎无比重视科学技术的“二分法”政策思维一定会导致经济增长速度的下行。

  由于读者可能对“工业体系”的概念一下子感到抽象,所以我们先举一个有“带入感”的例子。2020年年初新冠疫情开始蔓延时,中国市场出现严重的口罩短缺。在这种情况下,原本处于不同工业的中国企业开始迅速转产口罩,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完成从极度短缺到大量出口的“逆转”。

  我们都亲身经历过的这个事件,足以帮助读者理解“工业体系”的涵义。以下我们扼要回顾一下“口罩故事”的要点,除了单独注明的之外,其中所有的事件都发生在2020年2-4月之间(口罩故事的所有信息都来自当时的媒体报道)。

  第一幕,在突发的供应短缺下,一大批业外企业进入口罩生产。服装、家纺类企业因其原有的生产线优势走在转产的前列,如七匹狼、梦洁股份、水星家纺、罗莱家纺、爹地宝贝(婴儿纸尿布)等,但令人意外的是诸如比亚迪、上汽通用五菱、中石化、中石油、中国船舶旗下的大船集团、深圳地铁集团等企业也在第一时间开始生产口罩。

  在区域层次,福建莆田市的制鞋企业在市政府的组织下转产口罩,而在安徽桐城及邻县怀宁、浙江温州等地则自发地出现口罩企业集群。2021年2月24日,《日本经济新闻》公布日本的“2020年新发售商品销量排行榜”,其中口罩类别的销量冠军是中国汽车企业比亚迪生产的平面口罩。

  第二幕,许多人以为口罩不过是个劳动密集型产品,但其实符合标准的口罩是在洁净间的流水线上生产的,而且大量使用自动化设备。大批企业转产口罩需要专用生产设备,但市场一时无法提供。

  在国资委的紧急部署下,中国航空工业集团、中国船舶集团、兵器工业集团、中国电子、国机集团和通用技术集团6家中央企业开展口罩机、压条机等联合研制攻关,在一个月内就实现大量供货(各企业各显神通,出货包括平面口罩机、立体口罩机、“1出1型”、“1出2型”等),还解决了焊机的短板问题。转产口罩设备的企业不止央企,除比亚迪是自己开发全部设备之外,总部位于长沙的工程机械企业山河智能集团也向市场供应全自动口罩生产线。

  第三幕,大量生产口罩也立刻引起原材料的短缺。制造口罩的主要材料是无纺布和熔喷布,中国是全球最大的无纺布生产国,供应不是问题,但技术含量较高的熔喷布却产能不足,市场价格暴涨。熔喷布的主要原料是聚丙烯,而聚丙烯的主要原料是石油和煤,于是中石油、中石化、国家能源集团和中煤集团都紧急扩产医卫用聚丙烯。当时聚丙烯的供应不成问题,问题卡在从聚丙烯到熔喷布之间一个不可逾越的环节——熔喷布专用料,它是增加熔喷布产能的主要制约因素。

  也是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接到中石化集团公司指令的燕山石化成功建成熔喷布专用料的生产装置。与此同时,中石化决定与国机恒天集团合作,在燕山石化和仪征化纤筹建10条熔喷布生产线。此外,中石油下属石化院兰州中心也自主开发出聚丙烯熔喷专用料,中石油还在兰州石化和辽阳石化安排了4条熔喷布生产线。

  第四幕,建设熔喷布专用料和熔喷布生产线也需要设备。除了早期救急时从国外购买了一些设备,“两桶油”大批量建设的熔喷布生产线都是依靠国产设备。例如,中石化项目的主设备及外协设备涉及全国各地80多家设备供应厂家(包括国有和民营企业)。

  这时,“中国在核心技术上被卡脖子”的论调又出现在这个领域。3月22日,某权威媒体刊登的一篇文章称,虽然国内提供熔喷布成套生产设备的厂家不少,但核心部件熔喷模头、熔喷丝板依然依赖进口。于是,“与其他很多制造产业一样,高端装备和关键部件是制约熔喷布产业发展的一个掣肘。”那怎么办呢?该文说:“如何整合联动力量,攻克高端核心设备,构建标准与拓宽下游市场,形成产业集群,是打破熔喷布产业瓶颈的关键所在,但这不会一蹴而就,依然充满诸多挑战。”

  文章作者显然低估了中国工业的创造能力。话音刚落,浙江台州市精诚时代集团和江苏常州纺兴精密机械公司,以破纪录的速度设计制造出3.2米规格的熔喷模头、熔喷丝板(通常是1.6米),到4月上旬就向中石化的熔喷布生产线月上旬才接到发改委、国资委的询问函的。

  2020年3月12日,香港的英文媒体《》刊登了一篇报道,题为“中国的‘口罩霸权’一开动,让人对过度依赖‘世界工厂’感到恐惧”。该报道称,疫情发生后,原本就占据世界一半口罩产能的中国,更是把原来一天2000万个单位的产量,提高到了1.16亿个单位。不过,这篇当时有点“耸人听闻”的报道还是大大低估了中国工业转产口罩的能力。

  4月26日的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新闻发布会上,中国商务部发言人表示,根据海关统计数据,仅4月24日一天,中国出口口罩的数量就达10.6亿只。根据中国海关总署在2021年1月14日国务院新闻办发布会上的介绍,2020年全年(3-12月)全国海关共验放出口主要疫情防控物资价值4385亿元,其中口罩出口了2242亿只,价值3400亿元,相当于为中国以外的全球每个人提供了近40个口罩。

  即使对于看似技术简单的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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